第8章 (上)

        “我生为享尽爱恋,我生为游戏人间;

        闻游童欢闹声声,我心我身苦难言。”

        ——《梁尘秘抄之三百五十九》

        ——那啥……这首歌其实挺难听的。

        尽管刚才老板给我介绍了半天,说什么这首歌其实是哪部电视剧的主题曲,还有个别名叫《且玩焉》,说什么这首歌的作词人传说是当年咱们这边宋朝时候、日本相国平清盛、还有说法说是什么后白河天皇作的词,还说什么这首歌在“Bilibili”视频网站上还有在“豆瓣”上特别受欢迎,但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一句也听不懂——别管什么知识什么格调什么内涵,我都看不懂,我也懒得看,所以也别怪我无知,听点儿苗阜王声、曹金何伟的相声不都知道了?

        可是,好死不死,这间居酒屋里安装了类似于中央空调的那种串联的音响系统,居酒屋的前台无限循环着这首歌,我即便在包厢里,也得跟着听。

        而且,我已经承受了二十分钟的这首歌的洗脑了……

        二十分钟以后,我实在忍受不了,出了包厢走到前台去,对着老板娘问道:“那什么,大姐,求您了,咱把音乐关了行不?”

        “关了音乐啊?”正在吧台后面的收款台前忙着敲字的老板娘大姐直勾勾地看着我,想了想:“哦,好的呀。”

        ……原来只是需要去说一声就能关音乐啊。

        ——可是,房间里维持了二十多分钟的尴尬的沉默可该怎么关掉呢?

        是的,二十多分钟,从我带着赵嘉霖进到这间“那古野”里,房间里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

        “哎!嘉霖,来!你俩也走过来的?外面冷吧!”

        “嗯……这个人怎么在这?”

        “蔡姐姐请的我,不行么?”

        “梦君,你请她了?”

        “嗯,对,我请小曦了。”

        “是啊,我……我给你发的信息不是说了么?”

        “你哪说了?你就告诉我中午,你们家梦梦找我跟你俩一块吃饭!”

        “呃……好像是哈。欸,不是,吃中午饭就吃中午饭,一顿饭而已……你和小C你俩上辈子结过仇是怎的?咱说这又是梦梦好不容易过来,专门要我把你俩都叫上请你们一次客,哪那么多讲究?”

        “秋岩,你怎么说话呢,都是小姑娘家家的,你这么凶干嘛呀!来,嘉霖,小曦,你们俩看看,想吃点啥?这里离你们警局最近,你们应该都比我更清楚他家啥东西做得好吃吧?你们想吃啥就点!”

        “都行。”

        “无所谓。”

        ……

        然后就开始掐表吧——我和蔡梦君就尽管大眼瞪小眼、尽管看看赵格格和小C她俩之后再相互看看,她俩但凡能多说一句话,算我和蔡梦君输。

        一直到我去请求老板娘关了音乐、而一直在后厨的老板忙活完后到包厢里上菜的时候,俩人才终于开了口——

        “来,杂菜天妇罗、海鲜天妇罗、海鲜『萨希米(刺身)』——哦对,抱歉了哈,今天所有的水产都是咱们这边本地养殖的,不是捕捞的,口感也不差;很不好意思,因为日本那边造成的原因,这一阵子海域水质不是很好,从今以后小店也不进日本来的海鲜了,不干净——呐,这个是羊肉寿喜锅、照烧羊肋骨。中午饭的时候小店不提供酒水,但咱们这有白塔街老交情送来的酿甜米酒,酸酸甜甜,度数很低,除了何警官之外,在座的其他都是女士,这种酿甜米酒最受女士欢迎的,而且就算是喝一瓶也可以开车;咱们今天中午还准备了可尔必思和大麦茶……嗯,这还有一大份龙虾乌冬面、一大份蒲烧鳗鱼饭,另外还给三位女士准备了三大块草莓抹茶大福,是小店赠送的。咱们这边人多、桌子或许显着有点小、有点挤,各位需要的话,我可以帮着各位分下餐:咱们四位,都哪位、想吃些什么?可以尽管告诉我。”

        老板边说,便从我背后的一个矮边柜里拿出了一大堆木质漆器的碗碟之类的餐具。

        “老板,麻烦您每样都分点儿给我吧,但是我吃的不多,少分一点儿就好。”蔡梦君微笑着对老板说完了话,又不住地在赵嘉霖和吴小曦身上来回打量,随后却对我问道:“秋岩,你要来点什么?”

        “哦,”我看了看蔡梦君,又转头对老板说道:“『马斯特』,您不用着急……我先等着吧,等您给三位女士分完餐之后,剩下的给我摆桌上就成。她们仨吃不完的,我都能吃完。”

        就在我一转头,老板忽然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动作似乎有点慌乱,又连忙抬起已经捏了一只漆碗的左手、把靠近我这边的柜门虚掩了一下,旋即对我点了点头。

        我只道是我这突然一回头,大概是吓到了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老板,却也没在意。

        不等老板说些什么,蔡梦君却对我笑了笑,还把自己的双手往我的右手上一搭、一握,然后一捧,“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倒是挺厉害呢,秋岩,三个人的份儿你都要吃?哈哈,你的胃口挺大的呀!”

        ——她的这话,怎么让我听着感觉这么怪呢?

        可我还没等跟蔡梦君开口,坐在我和蔡梦君对面的赵嘉霖和吴小曦,已经相互开呛了:

        “……她想吃什么、我就不吃什么,老板,您就按这个给我分餐就好了。”

        “哦?是吗?那好,『马斯特』,您端上来的这些我都要!您什么都不用给她!”

        “你什么意思?”

        “哼,你管我?正好我每天晚上都去运动,需要锻炼肌肉,消耗还大……哇,而且这么多的优质蛋白!人家家庭显赫、大富大贵的,看不上咱们这些粗茶淡饭!但我可不挑食!『马斯特』,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都帮我多分些!我跟秋岩一样,我也挺能吃的——我要吃得饱饱的!”

        “那是,你可不是不挑食么!我听说不要脸的人最能吃了!而且,一大早上就在人家男朋友、还是自己男朋友最好的朋友的宿舍里,还光着屁股!咱也不知道你这每天晚上都在做的是什么『锻炼肌肉』的『运动』、吃的都是哪门子的『优质蛋白』!”

        “那我也总比你好吧?表面上是个大小姐,实际上心里比谁都阴暗!白天偷偷跟人屁股后面偷窥,晚上趴地面上听房不说,还偷拍!人看着文文静静、人模人样、一脸岁月静好似的,一开口就像一个茅房坑!什么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都敢说!——哼,就你这样的,还『格格』呢?真以为现在还是大清朝跟日满伪政权呢!那末代皇帝溥浩然都死了多少年了……”

        “吼哟!那你可得感谢新政府、新社会了!就你这样的贱丫头,换到过去在大清朝和日满伪政权的时候,别说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跟我叫板?就凭你,也配跟我坐在一桌吃饭?什么档次!我真是瞎了心,能跟你并排坐着!”

        “那你现在走也来得及啊!”

        “那你怎么不走?”

        “我是蔡姐姐请来的,我凭什么走?该走的应该是你吧!”

        ……

        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递话递个没完,居酒屋老板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幅浮世绘,紧接着又看了看我和蔡梦君,摇摇头苦笑道:“呵呵,这屋都快真成了『那古野内战』了。”

        眼见着俩人说的话越来越没边儿,坐在她俩对面的我跟蔡梦君不拦着点儿也不行了。

        “差不多得了!让不让人吃饭了?梦君好不容易请个客,你俩这是要干什么!”

        “小曦啊,别生气了啊……嘘!给姐个面子好不好,咱不吵了!还有嘉霖,咱也少说两句吧!这都是朋友!这怎么说着说着、还扯上大清朝和伪政权了……”

        可这会儿赵嘉霖还是多少有点不饶人,又瞪了小C一眼,对蔡梦君说道:“谁跟她是朋友!再说了,又不是我先提清朝和伪政权的……”

        我看她俩吵架拌嘴,我心里也着急,因为我算看出来了,这俩人单独在蔡梦君面前,谁都不会把我分别跟她俩之间发生的不应该被蔡梦君所知的事情给说出来,但是如果她俩遇到一起、一吵起架来,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我登时用手指敲了敲三下桌子,不免也瞪起眼睛来:“行啦!有完没完!梦梦把你俩当自己人也就算了,当着人家老板的面前还这样?丢的是咱局里的人!”我边说边看着赵嘉霖对我怒目圆睁,心说她可别在这会儿发起疯来,要跟我“鱼死网破”地把这几天我跟她之间的事儿,当着小C和蔡梦君的面儿全给一股脑抖露出来,所以说着说着,我便也赶紧转了个软乎的语气,劝解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嘉霖!你这手腕上还有伤呢!你再把伤口给气迸开喽!”

        “哼!还知道我身上有伤呢……”赵嘉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瞪着眼睛,故意晃悠着身子,朝着包厢拉门的方向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又冷不丁瞥了一眼蔡梦君,接着低下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是因为你根本对我不在乎、我才弄成这样的……”

        赵嘉霖冷不防冒出了这一句,让我一下子有些慌——过后我思来想去,感觉其实她是想说,我还行,至少没在她和吴小曦之间拉偏架,能让她觉得很欣慰;但是这会儿突然溜出一句“这是因为你根本对我不在乎、我才弄成这样”,就算是大早上蔡梦君听过我编的故事,我才她也会起疑,更别说这会儿还有个一向心思缜密但嘴上却从来都没有个把门儿的小C同学坐在身边。

        ——而这会儿,小C的话已经跟了上来:

        “啥意思?啥叫你手腕上的伤是因为何秋岩『根本对你不在乎』才弄成的?”

        赵嘉霖嘴巴已经张开了,我见状连忙伸手在赵嘉霖面前拦了拦,接着又在小C眼前比划了一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并连忙对她说道:“那什么……你还不知道呢吧?我这两天感冒了……”

        “感冒了?感冒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小C想都没想,皱着眉睁大了眼睛说道。

        但是说完,她貌似当即觉得自己失言了——因为此刻的蔡梦君也正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因此,小C又连忙补了一句:“……不告诉我和『大白鹤』啊?”

        “大白鹤?”蔡梦君听了,似乎也没起疑,而是转过头对我问了一句,“大白鹤是谁啊?”

        “那谁,小C男朋友,我上学时候跟我上下铺的兄弟。”

        “哦,老白啊……”蔡梦君歪歪脑袋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我看蔡梦君那边没起疑,便又赶紧对小C说道:“说到哪了……对,我这不感冒了么?人家赵格格可是去看我、为了我买退烧药,结果回来的时候,在我家门口被人砍了一刀!给我吓坏了都……咱说这也得亏有人家在,来看我了,要不然啊,指不定那个砍伤她的人,其实就是来杀我的也说不定!就以我那几天发烧感冒的样子,我要是遇上了杀手,我说不定都没力气还击,整不好啊……你们就都见不着我了!欸,也不对,你倒是能见着我——给我做个尸检啥的。”

        小C一听这话,比被赵嘉霖挑衅了之后还更急道:“呸呸呸!说什么呢?你可真是!我以为我自己和我旁边的这位『格格』就算啥都敢往外说的了,没想到你比我俩还敢说!话收回去啊!”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这样不把生死当回事,随意拿自己安危开玩笑,不是害蔡姐姐担心么?蔡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嗯。”蔡梦君点了点头,又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我其实最近一直都很担心他……没办法,谁让我爱上了个警察呢。”

        我看着蔡梦君蔓延着爱意和关怀的目光,心里顿时甜蜜温暖了起来。

        ——但是越甜蜜,我跟赵嘉霖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昨天晚上我俩酒后情不自禁的交媾,就越是让我感觉到对不起她。

        更不要提,小C还坐在我俩的对面——我和小C之间在过去发生的事情,更让我这种歉意之上,增添了一层无比的忐忑。

        话正说到这里,居酒屋的老板已经把所有的餐食都在每一副分给个人的漆器餐具里都分了一些,并且端到了包厢里咱们四个每个人的面前,并说道:“这么着,三位美女、小何警官,我把桌上的这些东西搬走,剩下的餐食我给你们摆到桌上。咱们都是朋友,和气生财,谁想吃啥管够,千万别打起来,哈!”

        老板的这番话,直接把我和蔡梦君都逗笑了,而本来正吵着架的小C和赵嘉霖,也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哈哈哈!『马斯特』,您这说得,好像有人是因为你做的菜不够吃而打起来了似的!”

        “嘿嘿,都是老主顾!赵警官和吴鉴识官都帮着各自的课室来我这订过便当,蔡小姐也没少来我这,我虚长各位几岁,腆脸就当自己也是各位的朋友了。大家都是朋友,这样,我看你们之间闹了矛盾,也多少跟着上火心疼。拌嘴归拌嘴,把话说开了就好嘛!但咱各位也不能动真火,免得伤了和气,您几位说对不?”

        “您还真是个好人。”蔡梦君也笑了笑。

        紧接着,老板就开始挪动桌子上的装饰:一个泥塑的“清洲城”的城堡雕像、三块装饰用黑曜石、一个印了朱红色五角木瓜花纹样以及“天下布武”隶书四字方印跟黑色“永乐通宝”纹样的白底圆桶台灯,以及一个白中透着微微湛蓝颜色、里面还插了两枝鲜腊梅的插花瓶——我跟赵格格一进屋,就一直来回地把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周围的三个女生身上,至于桌上摆了啥,我还真没注意。

        这会儿老板开始把东西往别处挪,我才发现这间屋子竟搞了这么多装饰品,一件一件的还的确挺好看。

        “我帮您端吧。”

        我便微微起身,帮着老板拣起桌上的三块黑曜石。

        “谢谢。”

        老板接过黑曜石笑了笑,可是旋即,我这边双手正一手去从上头攥着那盏白色灯笼形状的桌灯、一手去握那只花瓶的瓶颈的时候,没想到老板的脸色登时变得白了:

        “哎?这……你放下!”

        “嗯?”

        不只是我,就连蔡梦君,以及正在气头上的赵嘉霖和吴小曦也都被吓了一跳。

        而我这会儿,还正反应着——右手上给我的感觉,好像是这只插了腊梅的白色瓷花瓶里貌似根本没有水,但却有个什么物件在花瓶里骨碌着。

        “怎么了,『马斯特』?”

        老板看了看我,又慌忙换了一副笑脸道:“哦……嗨!快放下吧!这种事儿怎么能劳烦小何警官?你们这些警务人员,都是社会和国家的公仆,为了查案子、稳定治安,平时都那么辛苦了,我还让你干这粗活?我多大的胆子啊!哈哈哈……”

        “粗活?您也太客气了!这就是就手的事儿,我搭把手而已……”

        “那也不用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桌灯和花瓶啊,其实都挺贵的,也挺脆的。你们不知道,这灯和这瓶子,是我一在日本的好朋友送我的。这瓶子是咱们这到日本的『回流瓷器』,日本的『庆应』年间卖到江户去的,据说还曾经先后在岩仓具视、犬养毅和田中角荣的办公桌上摆过的,挺金贵的……”

        “哎哟,那是挺贵重!”

        我听了,赶紧放下了这个花瓶,沾到桌灯的左手也赶紧收了回来——但是事后我又在心里犯嘀咕:岩仓具视、犬养毅和田中角荣都收藏过的瓷瓶,竟然会被这居酒屋老板拿来当包厢的餐桌装饰物、而不是好好的收藏在柜子里?

        哪怕自己摆自己的房间里也行呐?

        就这样摆到客人的包厢里,万一真的被哪个冒失的家伙打碎了怎么办呢?

        在这个时候,一向对一切有疑必问的小C又开了口:“这个什么『岩什么具』、『犬养什么玩意』的,还有那个什么『田什么什么荣』的,都是谁啊?”

        “哼,连犬养毅和田中角荣都不认识?什么见识!”赵嘉霖在一旁嘲讽道。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小C只是瞪了赵嘉霖一眼,却没再像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到之前一秒俩人一见面一开口就必定要吵上一番一样,而是抿抿嘴唇之后再没去理会,反而说道:“是,我读书少,但我还不兴问啦?”转头又对蔡梦君问道:“蔡姐姐,你是大学生,你肯定知道的多!你认识这仨人是谁么?”

        “认识,当然认识。”

        于是蔡梦君便一句句给小C讲述这三人都是谁,蔡梦君在一边讲着,赵嘉霖也在一旁跟着听着,尤其是听蔡梦君讲述岩仓具视的简介的时候,赵嘉霖听得特别认真。

        “啊呀!”听了蔡梦君的讲述之后,小C忍不住大呼了一声:“这瓶子这么有来头呢!”她眨了眨眼,想了想,又对已经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收到旁边的侧柜上之后、又在往桌子上摆着餐食的居酒屋老板问道:“欸?那『马斯特』,您这桌灯又有啥来头呢?该不会也是什么稀罕物件吧?”

        “哈哈,这个么,这个是我和我太太去日本度蜜月、跟团去岐阜县旅行的时候,在岐阜城下的一个纪念品商店买的。当时我就打算开个居酒屋、餐馆或者咖啡屋,我太太说既然我要开日式的,正好买个这玩意好了。所以说,这个灯算不上稀罕物件,但也是我和我太太的爱情记忆之一。”

        “哦,这样啊。”小C笑着点了点头,可马上又问道:“那老板,你刚才咋说这俩都是你的日本朋友给你花钱买的呢?”

        小C不问,我还真没注意到老板刚才的前言不搭后语。而这会儿赵嘉霖和蔡梦君也都抬起头盯着老板看了看。

        “啊?不是的啊。我、我刚才是这么说的么?”但老板却否认道,想了想,又用话语打了个幌,“那可能我说秃噜了,我的意思是这俩东西对我都挺重要,但是,尤其是这个花瓶,这是我朋友送的。我是这个意思,我没说清楚,抱歉抱歉!”

        这个时候,赵嘉霖却又瞪着眼睛盯着老板说道:“老板,您今天怎么看着有点不大对劲呢?”

        “我?”老板边说边往拉门那边走,但却没注意此刻包间的拉门根本没开,所以还一下子撞到了脑袋:“诶哟……哈哈,够疼的哈!我今天有啥不对劲呢?”

        “不知道,我就是感觉你有点不对。”

        老板继续笑着,缓缓拉开了拉门,又边说边往外退着身子:“那可能是这几天忙的吧?这几天客人多,没白天没晚上的忙……累的!行了,我不多打扰了!有需要请尽管说!请慢用!『瑟簇哩西马斯』(失礼了)!”

        说罢,包厢门就关上了。

        仔细想想,老板或许真的是口误而已,我们这几个人,出了蔡梦君之外,似乎全都过于留意老板的仓促和语言混乱了,而他的前言不搭后语,好似也无伤大雅,所以等老板走后,我们几个也就都没在意,只是相互之间看看,又纷纷举起筷子汤勺,开始吃了起来。

        然后包厢里除了吸溜汤汁的微微“漱漱”声、嚼碎炸面糊脆的轻轻“嘎吱”声、咬破腌渍生鱼籽的“啪滋”声音之外,就是小锅炉子下面烧固体酒精的悉琐“噼啪”声、以及锅子里汤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四个人又是半天谁都没跟谁说话。

        “哇!真好吃!尤其这个羊肋排,鲜嫩多汁!好像……嗯……好像婴儿的脸蛋儿!”随后,又是蔡梦君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发了话,又看向了我对我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秋岩?”

        “嗯,是挺好吃的。”我又从锅里夹了一筷子茼蒿菜放在米饭上,边低头吃着边对她说,“不过你这什么形容词啊?还『婴儿的脸蛋儿』?不知道的,还都以为你是《西游记》里从『车迟国』跑出来的妖怪呢!”

        “哈哈哈!我就是形容一下嘛!我就是想说,其实我吃过的什么米其林三星、四星的店也不少了,但是好些日料店做的,其实都没有这家小店做得味道好吃呢!”蔡梦君说着,又看向了赵嘉霖:“嘉霖,你说是不是?”

        “啊?我?”一直只顾着默默吃蔬菜天妇罗的赵嘉霖忽然被蔡梦君“Cue”到,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全身打了个寒噤,又抬起头看了看蔡梦君,然后说道:“哦……我……我其实不怎么去什么米其林餐厅。从小到大,我也只是偶尔跟我二叔三叔去过一两次……至于去的是哪家、吃过什么菜,印象都不深了。”

        “啊?那你『阿玛』没领你去过么?”

        “他?”被问到了自己父亲,赵嘉霖仿佛挺诧异似地皱了皱眉,随后低下头苦笑了一声,“他……我自从……我自从五六岁多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在忙工作,忙活他的『明昌国际』。呵呵,对他来说,好像他的集团企业跟他,可比我跟他亲多了。”

        蔡梦君也苦笑了一声:“哈,一样,都一样。我记得,我从小到大,我爸泡在他们党部的时间,也比待在家里的时间多,基本也不怎么陪着我——甚至到现在,他都把他们党部的办公室有一部分都搬到我家里去了。秋岩知道,他去过。”

        “嗯,我知道你家官邸,于济川公馆么。挺大的宅子。”

        “对。倒也是,我家现在还留着不少当年于珍养他那些偏房家眷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蔡梦君说着又看向了小C,自打蔡梦君刚才跟我说话,小C就抬起了头来,眼巴巴地看着蔡梦君和我、和赵嘉霖之间短短几句的高谈阔论,而这个时候蔡梦君见小C刚好与自己对上目光,她便又对小C问道:“吃得怎么样,小曦妹妹?要不要再点点儿啥?”

        “挺好的,姐,我这些足够了。”

        “你不是说你也挺能吃的么,我看你一身肌肉,每天健身消耗量也大,真怕你吃不饱、吃不好。”

        “啊,我这些足够了,哈哈,我其实……没你想得那么能吃。”

        蔡梦君眨了眨眼,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家跟别的日式料理比起来,味道怎么样?”

        吴小曦的表情当即变得窘迫起来,微微含着下巴,又抬起眼睛,先看了看赵嘉霖,看看我,才又看着蔡梦君说道:“呵呵,姐,我……我其实去吃过的地方也不多。我和我……我男朋友,我俩都没啥钱。现在在市局上班,当个小『仵作』,切点儿尸体、化验个血样什么的,能赚个仨瓜俩枣的;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学费还得贷款呢。交完了学费,我就真没什么零花钱了。好些时候,除了学校食堂之外,我和我对象,都是跟着秋岩去蹭饭吃,他带着我俩吃啥,我俩就跟着吃啥。说句直白的,我其实都吃不出好赖香臭来,觉得啥玩意看着不错、看着漂亮,闻着香,我就塞肚子里了。我这健身,一来是从小没少跟着养母——也就是我男朋友的妈妈——一起去干体力活,愣累出来的,二来其实也是生怕别人看不起我、不把我当回事儿,所以我就健身么,练出一身肌肉能不被人欺负,练练好身材也能为人欢迎。至于说,去吃你或者……旁边的这位赵学姐所说的,那些特别高大上的什么『米其林』,我真是一次都没去过。我也不懂,所以……这家店就挺好的了。”

        “哦?你养母是你男朋友的妈妈?”蔡梦君诧异地看向小C,又看了看我。

        我对蔡梦君冲着小C扬了扬下巴:“对。那什么……白铁心和小C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像我记得,小C十……十二三的时候,是被白铁心他妈妈捡到的——是吧,‘小字母c’同学?”

        “嗯,”小C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大概是那样吧。我其实那时候都没过过生日,农村人也有什么『毛岁』『虚岁』的说法,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几岁的时候。蔡姐姐,你就当十二岁的时候听吧!”

        “你听听?”我又对蔡梦君说道,“然后,她被白铁心的妈妈捡回去了之后,就那么送回家去一起养着了。对于老白来说,小C既算是女朋友、青梅竹马,也算是妹妹。俩人挺不容易的……我上学时候其实也没啥钱。哎,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妈夏雪平,跟我爸何劲峰,他俩不是早离婚了么?但还行,夏雪平其实也从来没短过我跟我妹妹的钱,我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夏雪平跟我的生活费,虽然不咋多,两千来块钱吧——更多的钱,她都给我妹妹美茵了——这笔生活费,再加上我爸给我的生活费,跟小C和大白鹤他俩比起来,算是宽裕多了。我呢,一上警专的时候,我就认识小C了,后来又发现大白鹤跟我上下铺,一来二去的都成了朋友。我从小到大Y省的学校我都快上一圈了,在K市一开始我也没啥认识的人,索性我就总带着他俩一起玩、一起出去吃好吃的——你知道么,我这人没啥爱好,除了喜欢吃之外。”

        “嗯,除了喜欢吃,就是喜欢漂亮小姐姐。”

        蔡梦君说完,故意侧过脸看向我,眨着眼睛对我笑道。

        “不是……啥玩意?”

        “我说你喜欢漂亮小姐姐呀。”

        “不……我……你这话……我可没那啥……”我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小C,又看了看赵嘉霖。

        而此刻,赵嘉霖睁大了眼睛,愣愣地低着头不说话,脸色登时白了。

        而小C略显黝黑的脸颊上,竟也透着通红。

        她俩这样的反应,也同时弄得我忽然紧张了起来:

        “不……你这怀疑啥呢?”

        “你紧张什么!我说错啦?你看看,跟你关系不错的女生,不都是漂亮小姐姐么?”说着,蔡梦君还把头朝我的身上靠了靠,“我也是漂亮小姐姐!难道不是么?”

        “那你要这么说,那是当然了……呵呵,就你这话说得,搞得我跟色狼似的……”

        ——诶哟,真是吓死我了!

        等我说完了话,一直来回盯着我和蔡梦君的小C立刻抢过话柄儿道:

        “姐,那什么,你可别误会……我……我其实……嗨,我就直说吧!刚才何秋岩说得对,我从小就没爸没妈。我其实都不是F市本地人,我大概可能应该是从E县R村那旮旯来的吧,当然我到现在,啧,我其实都记不清我到底是从哪旮旯来的了,打我出生我就没见过我亲爹亲妈,她俩因故啥给我丢下的、后来是去哪了、现在那俩人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我也懒得理会了;我打小儿吧,就属于奶奶不疼、姥姥不爱的,刚才在宿舍时候,我也跟姐姐你说了,我……我这天生还有点毛病:子宫异位加上子宫内壁过厚、还有输卵管畸形,我天生是个『石女』,像我这种天生就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哈哈,再加上我小时候长得是真磕碜——现在我这人,就算单看脸的话,也比不上姐姐你,”她说着,又嫌弃却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赵嘉霖,“也比不上我旁边这位赵警官,你俩就算是放全国,我估计也得是一等一的漂亮;但就我现在这样,我都觉得我自己现在算是长开了,姐,你想想我以前小的时候那得有多磕碜?完后我长得还黑——像我这种从小不知道被那个野爹贱妈生出来的丢给老家人的、长得不漂亮、还黢黑的小姑娘,在农村那种破地方,从来就不受待见——秋岩都知道,我小时候都跟小猪羔子一起睡过猪圈,哈哈,我把小猪羔当成自己朋友,大冬天地上泼一杯水都结冰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我饿极了的时候都吃过猪奶,但是白天我还得帮家里干活:挑水、担柴、割草、收麦收稻子,我这活儿都从三岁干到后来十二岁的;再后来,我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遇上了一个『老屄蹬』……他用他的镰刀的把儿给我下面捅了,捅得我生疼……结果一去医院检查,忽然就查出来我不能生孩子的事儿来了,完了我家里那对老王八蛋,因为这个对我连打带骂;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就从医院跑出来了,完后连着我自己跑、带着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拐,稀里糊涂就流浪到了F市,后来就这么着遇到了我养母;我跟着我对象、还有我养母一起长大,后来在我和我对小国中快毕业的时候,我养母还犯了点儿事儿,被判了大刑,人也早没了,等到我和我对象上警专的时候,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对象了。秋岩刚说,他身边一直没什么朋友,我则是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在我遇到的人里面,真正算得上对我真心实意好的、讲情分义气的,就何秋岩一个人,所以在我心里,何秋岩就是我的亲哥哥、就是我的家人——当然还有你,蔡姐姐,今天你一见着我,就给我买了这么贵的羽绒大衣,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穿上这么贵的牌子、这么好的大衣,姐姐你也是个好人!”

        小C脸上纵然再云淡风轻,眼睛里闪烁的水光却也骗不了人。

        “小C啊,”蔡梦君听到这,也有些动了情,她放下了筷子,挪了挪身体,伸过手去握了握小C的手,“其实你长得挺漂亮的。确实挺漂亮——”说着又看着我开怀地笑了笑,“符合我刚才说的『漂亮小姐姐』的范畴。”

        小C听罢,也咧嘴笑了,随后又抿了抿嘴,眨着眼睛看着蔡梦君:“姐,我是个直性子,但也不是个傻子。我会看事儿,但是嘴上藏不住话,心里也藏不住事儿——我知道你今天特意邀请我和『冰格格』学姐,跟你还有秋岩一起吃这顿饭是啥意思。”接着,她先瞟了一眼赵嘉霖,对蔡梦君说道:“冰格格学姐反正……他跟何秋岩,就那么回事,他俩是搭档,看着肯定是让人误会——说白了,这段时间我都有点误会他俩啥关系……”

        “你啥意思?”赵嘉霖一听小C这话,登时有点急了;

        而我呢,我则是一股冷汗从头到脚直接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但是小C却没给赵嘉霖说话的机会,而是接着说道:

        “但是他俩真不可能。我和秋岩是一起进的市局,这个我知道——从秋岩进到局里那天开始,他就跟赵格格不太对付。我也是仗义,我觉得谁对秋岩不好,我就对她也不好,所以我之前也确实有事儿没事儿总故意找嘉霖学姐的毛病。说到底,我俩都没有啥大的过节。她和秋岩现在看着挺好,我估计也是因为之前救过你爸爸,我听说过后他俩都进了医院了,估计也是那时候解开的心里的疙瘩吧。”然后小C又看了看我,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的空碗,接着又说道,“至于我和秋岩,姐,你真别误会,我俩就是六年的同学的关系。今早上我闹那一出,其实我就是睡着睡着突然听见有人开门,我以为是秋岩来了,就寻思故意逗他一下——结果我自己睡迷糊了、睡毛楞了,忘了昨天晚上我为了睡着得劲儿点儿、舒服点儿,我就把运动内裤给脱了……哈哈,现在想想,这事儿还真是尴尬!后来又发现遇上的是你和我旁边这位嘉霖学姐,就更尬了。不过真的,姐,你真别误会我和秋岩有啥,我俩关系真不是你合计的那样式儿的!——我俩就是哥们儿来的!再说了,他喜欢小家碧玉、温柔文静、身子骨像仙女似的女孩!姐,你身上哪哪都特别符合他的审美呢!就我这模样、就我这身子块儿、就我这性格,何秋岩还能稀罕我啊?”

        “哈哈,傻妹子!你想多了!我咋合计你和秋岩的、你俩之间有啥,我说这个了么?我找你和嘉霖来吃着一顿饭,真就是觉得你跟嘉霖都是秋岩的朋友,我想跟你俩多认识一下、亲近亲近,大家再一起吃顿饭、一起聊聊天。我不去多想,小C,姐希望你也别多想。”

        “你能这么合计,那最好了。”

        “还有啊,小C,以后你也别管我叫『姐』了,我也没比你大多少,而且我跟秋岩又是这关系的。从今以后你就管我叫『梦君』吧!你说你在F市基本上没什么朋友,连亲戚都没有,那你就把我也当成你的亲人吧!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我家玩!”

        “姐,哦不,梦君,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能跟你一桌吃饭就已经是挺大的荣幸了!真的!你……你能跟我说出这些话来,我真的……我……”小C到这会儿,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了,眼睛里的泪水差一点就顺着眼角滚落出来,她急忙低头到处看了一眼,接着端起自己的杯子、往里倒满了整整一杯可尔必思,然后举杯说道:“姐,哦不,梦君,我这人嘴笨,我也不是啥机灵姑娘!别人都是以茶代酒,我这是以乳酸菌代酒,啥也不多说了,全在这一杯里了!”

        说罢小C带着僵硬的笑,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哈哈!那好,那我也陪一杯!我也『以乳酸菌代酒』!”蔡梦君见了小C如此女汉子的一面儿,不禁也笑了,旋即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后又转过头看了看我:“你的朋友,可比我的那些室友闺蜜们真多了!真好!”

        我一边用筷子往嘴里叨着每只盘子边儿上的樱花姜小菜,一边说道:“那是,毕竟我这帮警校的同学也好、学长学姐也好,都不太内卷。咋样?你有没有后悔,当年报的不是咱们警院,而是Y大呀?”

        蔡梦君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撇撇嘴摇了摇头:“我可没本事当警察。人家嘉霖从小就学过射击和功夫的,能当反黑警察,小C心思细腻,能当法医鉴识官;但我不行,以我的本事和爱好,我顶多能给你们射击一套新潮点儿的制服啥的。”接着她又看向了赵格格,“嘉霖,女孩当警察其实可难了,是不是?嘉霖?合计啥呢?”

        这会儿的赵嘉霖,竟然早已出了神:“啊?咋了?”

        “你说女孩当警察,是不是可难了?”

        赵嘉霖看了看蔡梦君,点了点头:“嗯,是。”接着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吴小曦。

        其实在我和小C讲述着关于小C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一直注意到,赵嘉霖虽然嘴上在不停吃着东西,但她全程都在斜着眼睛看着小C,一开始听着小C说话,她还觉得有些不以为然,可听着听着,她就听得入了神,不单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嘴里也有好几次都忘了继续咀嚼,甚至到刚才小C讲到自己的伤心之处时候,她也有些忍不住跟着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之后,她把头别向了包厢的拉门那边,再回过头来夹菜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

        等咱们讲完了所有的话,她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自己还剩下半碗米饭的饭碗里来回扒拉着。

        这会儿蔡梦君问完了话,她答应了一句之后,又多夹了一筷子炸虾放到了自己的碗里——当然这一块子直接夹了三只虾。

        刚才老板摆上这些餐食的时候,把所有的炸物都放到了靠近赵嘉霖的那边,蔡梦君应该是花了大价钱跟老板订了这么一桌“Omakase”,一份炸虾天妇罗里一共十六只虎头虾,刚给我们四个人每人分了两只之后,盘子里还剩下八个,而向来特别喜欢吃虾的小C刚在吃完了两只炸虾之后,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却因为跟赵嘉霖置气,所以也根本没伸出胳膊动筷子夹上一个。

        这会儿的赵嘉霖想了想,直接用筷子挑断了天妇罗之间连着的炸面糠,犹豫片刻,把多夹的两只虾都放到了小C的餐盘里:

        “哼,真没想到你还挺困难……你吃吧。”

        小C一见,瞪大了眼睛,多少还是有些带着愠怒地看向赵嘉霖:“你这啥意思?施舍我呢?”

        “我……我这是夹多了,我就给你了。”

        “你夹多了你就给我啊?”小C立刻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嗓门也扩大了四五个音量。

        “对,就给你了!”赵嘉霖也毫不客气地放大了声音回了一句,并且瞪了小C一眼。

        ——我和蔡梦君一时间又有些愕然,我是真担心下一刻这俩姑娘会有一个人掀桌……

        但没想到的是,赵嘉霖紧接着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杵,对齐了筷子头之后连连从汤锅里夹了好几块羊肉片和香菇,端着碗就着饭,把刚才夹到的荤素一起往嘴里扒拉,塞了一大口之后,仿佛自己跟自己说话一般地嘟囔了一句:

        “你爱吃不吃、爱要不要!”

        小C想了想,也举起了筷子,把刚才赵嘉霖夹给自己的那两只虾一齐塞进了嘴里,甚至连虾头和虾尾都嚼碎了,咽了下去。

        “谢了。”

        吃完虾之后的小C,也像跟自己说话一样,轻声说了一句。

        而赵嘉霖则继续塞了一嘴的东西,一句惹恼小C的话也再没多说。

        看着面前的俩人,蔡梦君微笑着靠到了我的身上,对我小声说道:“哈哈,看她俩现在这样,我想起来小时候的我和我姐了。”

        “你和你姐小时候就这样?”

        “总这样。”蔡梦君点了点头,又似乎长吁了一气,“但也很久都没这样了……从她被我爸妈赶出家门去之后,就再没这样了……”

        一想到那个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油腻得一塌糊涂的胖女人,说实在的,我一下子胃口大减,但是她毕竟是蔡梦君的姐姐,只要是没有冒犯到我的头顶,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哎……你姐姐和你,真是……我都不敢相信亲姐妹俩,差距竟然会如此之大。”

        “哈哈,你是想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吧?”蔡梦君倒有些不以为意地对我笑了笑,但这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似乎突然颤抖了几下。

        “我……我不是……”

        “哎,其实我知道的。无所谓,从几年前那个女人找上她、她又变得堕落了之后,好些人都这么说——不这么说还不正常咧……她小时候比我长得漂亮,学习其实也比我好,可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真的能……能一下子就变成那样了!呼,但是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的。韩愈的《符读书城南》不是那么说的么——『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从理性上来讲,同一家的子女各自长成啥样,都很正常;从感情上来讲……我很难过,秋岩,我很……我真的很难过,而且也很孤独。”

        说到最后,蔡梦君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颤音。

        蔡梦君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其实都很轻,但是说着说着,刚刚俱是默不做声的小C和赵格格也都抬起了头,一声不吭地看着靠在我身上的蔡梦君。

        在注意她们俩的目光之后,蔡梦君又嫣然一笑,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她们两个,又看了看我说道:“所以啊,我就特别希望多交点能够贴心知心的朋友呀!而我现在觉得,我一定会跟嘉霖还有小C,成为特别好的姐妹呢!哈哈!”

        看着蔡梦君,小C一本正经地,甚至还多少带了些许莽撞的劲儿对她说道:“姐,哦不……梦君,看来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苦呢!梦君,我虽然不知道咋回事,当然,你说的好几句我也都没咋听清,但我听了个大概明白:我本来寻思着,能生长在你那样的家庭,咋的也都应该挺幸福的吧?没想到,你也会有你的遗憾、会有你的苦楚。你其实在家里,也有你不快乐的时候,对吧?”

        蔡梦君听了小C的话,似乎突然愣住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她的笑容忽然失踪了,而写在她脸上的,是无比的彷徨和惆怅,还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无可奈何,可最终却都在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之后,又重新化成了一个掩饰着什么无法对外人诉说的难处的美丽笑容:“哈,或许吧……”

        “反正不管咋样,梦君,我都愿意跟你做朋友。而且,虽然我不知道你咋了、你家里咋了、你姐咋了,你都得坚强起来!何秋岩这家伙,遇事儿虽然说确实是真往上上,但是他这家伙有的时候跟我一样,嘴巴也挺笨的,他不太会安慰人,更不太懂女孩的心思。梦君,你以后有啥事,可以跟我说说,我要是不忙,咋俩可以多唠唠!”

        “哈哈,好呀!而且说实在的,跟我比起来,你确实坚强得太多了!”蔡梦君说着,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赵嘉霖,又看着小C说道:“我其实很羡慕你。”

        “哎呀,羡慕我啥……我哪有值得你羡慕的!我还挺羡慕梦君姐你呢!”她看看蔡梦君,眼神有在我的脸上扫过一下,之后有默默低下头,客气地微笑着——可以说几乎是从见到了蔡梦君之后就一直在装“女汉子”

        “假小子”的小C,这个时候,才终于恢复了一瞬间的属于自己本色的温柔旖旎的姿态。

        “可真是的!显着你了?”而在这个时候,坐在小C身旁的赵嘉霖又瞪了小C一眼:“我从小就算认识梦君,尽管我俩没怎么见过面。我也算知道些她家里的情况,但刚才梦君说的东西,我没听懂呢,你只听了个大概,你就敢给人家当心理医生了?”

        小C一听,登时也又急了,但这次她并不是冲着骂人去的,而是皱着眉头对赵嘉霖讲着自己的道理:“我……不是,我都听见了梦君姐说的一些事儿了!我还不能说话了?是,梦君姐的事情,我是一知半解,但我也不想对人家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毕竟是人家梦君的隐私;我只是想从我不小心听到的一段话,安慰安慰人,不行吗?倒是你——我一直就想说你了,赵嘉霖,你说你成天总装啥呀?刚才你不也听见梦君姐说的话了么?但你就在那『秀眯』,就在那藏着掖着!你一天天的,啥事情都藏着掖着!老早以前我就发现了——在局里有那么几次,你跟在我和秋岩屁股后面,你听着我俩聊天讲笑话,好几次我都发现你在我俩身后都忍不住捂嘴偷摸笑了,我俩一回头你就摆一张臭冰块脸!今天也是:你也看出来了,梦君好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跟她姐的过去的什么事儿了,你就不会好好说两句话?就知道装高冷!天儿都不会好好聊!”

        依旧在故意摆出一副大方模样的小C,这会儿的话倒是一点儿也没说错:若不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而且是“甚密”的接触,我应该从来都不会知道表面上对人无比高冷的赵嘉霖,其实是有着那样开朗到傻乎乎的内在,我甚至都不会知道她其实还会笑。

        或许有的时候,面具戴久了,人就真的会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脸庞。

        可同时,我却看得出来,这会儿的小C,其实正恨不得把自己脸上的面具焊死。

        而赵嘉霖也并不乐意在这个房间里摘下自己的面具,而是十分高傲地挑了挑眉毛,斜扬着下巴侧过脸看了一眼吴小曦:“我乐意怎么着,你管得着么?真是事儿多!何秋岩怎么会有你这样麻烦的朋友……”

        “你看,还装!”小C马上指着把头转回去的赵嘉霖,又对我和蔡梦君说道,然后小C还来了劲,把身子凑到了赵嘉霖的身边,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就说你这个人,说话做事就不能大大方方的?你像你刚才,想给我夹虾你就直接告诉我呗,你还故意装成你夹多了、故意施舍的模样!你对人态度好点儿、友善点儿,你身上是能掉块儿肉是怎的?”

        “我就这样。我在家对我阿玛、对我那几个叔叔、对我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这样!怎的?你还能揍我?”赵嘉霖依旧冷着脸说道。

        “嘿!你这人!不挑事儿浑身不舒服是吧?我本来还寻思着你是因为帮了何秋岩、替他受了伤,给你点儿好脸的……”小C本来又有点瞪眼睛,但是想了想,看了看我又看看蔡梦君,总算是压制住了自己的火气,端起自己面前的乌冬面汤碗,又朝里夹了两块羊肉、两块豆腐和两块白菜,默默地吃了起来。

        “行啦!我也不想聊那些口水嗑了——”赵嘉霖说着说着,又放下了筷子,一拍桌子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我,“何秋岩,既然今天蔡梦君来了,有些话索性就说开了吧!”

        这一反应,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不……啥……你要说啥啊?啥玩意你要说开了啊?”

        更不知所措的是吴小曦,嘴里正吸溜着的那根乌冬面,直接衔接在碗里和她的樱桃小口之中,还没来得及嚼断,却跟着她的目光,停滞在空气中;

        我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蔡梦君,而此刻的蔡梦君也正面无表情地来回看看我和赵嘉霖,但是她的双眸里,好像早就做好了笃定的准备似的。

        蔡梦君直愣愣地盯着我,看看蔡梦君,又瞥了一眼小C,才说道:

        “蔡梦君已经是你女朋友了,有些事你跟她不能藏着掖着,你得让她知道个明白!反正吴小曦也是你的人,那我就直接说了——”

        她又面向蔡梦君,并且直接伸出手来,握住了蔡梦君的手,微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这一下,却直接把蔡梦君弄紧张了:“嘉霖,你……你是想……”

        “梦梦!我跟何秋岩,想做一件事——得靠你成全!”

        我手心不免跟着捏了一把汗。

        而小C这边已经咬断了那根面条,但她整张脸,就像吃进去一只全身沾满了汽油的苍蝇一样,又厌恶、又惊愕、又尴尬、又难过……

        “你……”蔡梦君也不禁难为情地皱起了眉头,嘴角也少有地向下撇了撇,同时她又回过头来,哀怨地看向我,继续问道:“你和他,要做什么?”

        “——想做这件事,我俩势单力薄,仅凭我俩实在是做不成!你是蔡叔叔的女儿,如果你能说动蔡叔叔、说动蓝党的话,那这件事,我和何秋岩就肯定成了!”

        却没想到,赵嘉霖说的是这个……

        ——真是的!可真有你的赵格格!你害我白提心吊胆一场!

        “嗐!你跟梦君说这个干嘛……”我倒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捂住眼睛摸了摸额头,赶紧故意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不过的确,刚才被赵嘉霖搞得这一出,搞得我一时间血压有点升高,所以眼前现在着实有点黑——然后我放下手,认真严肃地对赵嘉霖说道:“她不懂政治,也不对掺和任何党政之类的事情有任何兴趣。虽然韬勤先生有这层身份,但是这事儿你也别跟她说呀!你等过后咱俩啥时候亲自去找人家一趟不行么?你非要带上梦君?我说格格呀,你可真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何秋岩?”此刻的赵嘉霖,却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温吞个什么呢?择日不如撞日!是,你是跟梦君有这层关系,但是你觉得咋俩就那么冒冒失失直接去找蔡励晟,那样好么?这件事如果想拉蓝党入局,没有任何人能比你家梦梦更适合去在里面牵线了!”

        “等会儿、等会儿……等一下啦!”见我俩还要争论,蔡梦君忍不住抬手比划了个叉,并且费解地分别看了看我和赵嘉霖:“嘉霖,秋岩,你俩说什么呢?我根本都听不懂啊!你俩是要做什么啊?怎么还有我爸爸的事情呢?”

        “哎……”既然这事儿被赵嘉霖给捅出来了,我也不能再继续藏着掖着,便只好对她说道:“是这样的,梦梦……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这些事情,你别害怕,也别多想,你只管听着就好:在Y省警务系统,我得罪人了——得罪的这个人,是咱们Y省警察厅的副厅长胡敬鲂。”

        “就是上次我来给你送『缪可兰』他们家的红丝绒蛋糕的时候,那个梳了大背头、警监制服外头穿了一身黑色貂绒大衣的那个大爷?”

        “对——我差点忘了,上次你来的时候见过这家伙。”蔡梦君想了想,担忧地看着,“我记得上次我见面的时候,我还没到你们办公室呢,大老远我就听见他在吵。他说话的时候,那口气可凶了!”

        “对,就是他。我和赵嘉霖都觉得,这个家伙可能会对我不利,而且这个人的手段素来很黑。因此,我希望,蔡叔叔能够帮帮我……”

        “哎呀!行啦,磨磨唧唧的,你根本都没跟梦梦说明白!『昂透瑞』(笨蛋)!”听着我十分难为情的措辞,赵嘉霖登时有些坐不住,拿满语直接骂了我一句,又连忙对蔡梦君摆了摆手,还很嫌弃地对我努了努嘴,接着指着小C对我说道:“这个黑不溜秋的丫头说的对!就你这家伙啊,有的时候油腔滑舌,有的时候,那嘴巴笨的跟鸽子、家雀差不了多少!你要不太会讲事情,你就把你这嘴巴捐给慈善机构算了!梦君,还是我跟你说吧:这事儿,其实得从夏雪平那儿说起——哦,对了,夏雪平你认识吧?你上回来咱们局里的时候,你也不见过了么?”

        “嗯,我见过。我知道那是他妈妈。”蔡梦君微笑着点了点头,“而且见过好几回了,之前我还以为那是跟他有什么私情的大龄未婚女上司呢!——欸,今天夏阿姨去哪了呀?她要是也在局里的话,让她也过来一起吃好了。”

        “噗——”在旁边端着一小碗乌冬面汤默默喝着的小C,一听蔡梦君这话,彻底没绷住,一下子喷出半口汤来,她连忙捂着嘴转过身,弯着腰缓着气息,却还是被另外半口呛到了嗓子,连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唔……咳咳咳咳!”

        原本一脸正经的赵嘉霖,也迅速地瞥了我一眼,把两片嘴唇全都缩到了口腔里牙齿下咬着,忍着同样差一点就绷不住的笑,又接着看向蔡梦君,随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低下头咬着藏不住的下嘴唇、捏着拳